白鱼(白鱼赤乌)
吾乡眉州生态好,这一点在汉代民俗陶俑和唐宋文人诗词所反映的当地物产情况,可以见得。汉代川俑中,有大量的水田鱼塘之类的生活情境。薛涛、黄庭坚、杨万里于荔枝的叙述,直接将四川盆地的年平均气温,提高了好几度。杜甫绝句“窗含西岭千秋雪,门泊东吴万里船”,据说描绘的就是眉州彭祖山下的江口。
受地球大环境变化的影响,眉山的气温没有千年前那么高,水量也没有汉唐充沛,但眉山的山川还能再现唐诗宋词的景象,风物依然坚持千年生态的品质。
比如,“白鱼紫笋”,历代文人笔下津津乐道的风物。
白鱼就是“白鰷”或“白鯈”,一种天然水域出产的江鲦,在我的老家洪雅称其为“***子”。据说,“***子”对水质的要求近乎苛刻,稍微一点风吹草动,就活不了。出山泉水清,清水出白鱼,吸取山川精华的白鱼,自然肉质也相当讨人喜爱。小时候,偶尔还能尝尝,后来越来越难以见到,加上禁渔,更成为一种奢侈记忆。
不过,奇怪的是,近来街面餐馆,一夜之间又卖上“白鱼”。哪儿来的呢?不会是冒充的吧。但看其形貌,又符合“长仅数寸,形狭而扁,状如柳叶”(清·王琦)的描述。来一条,果然还是小时候的味道。价格呢?29元一斤,跟猪肉一个等级。便纳闷。老板笑道,说是本地养殖。养的?那鱼可挑水源了。我表示怀疑。老板又说,现在水土生态好,不仅娇气的“***子”能养,就连黄辣丁、土凤、松花等原来要卖几百上千元的珍稀品种,都可以养了。技术的开发是一个方面,水质的改善或是根本。也就是说,眉山乡下渠塘田池等人工水域,已然接近东坡笔下的“玻璃江”了(苏轼《送杨孟容》:“我家峨眉阴,与子同一邦。相望六十里,共饮玻璃江。”)
“紫笋”非笋,而是一种绿色茗品,在明人钱椿年的《茶谱》中名列天下第二(第一是四川雅州蒙顶石花,第二是浙江湖州顾渚紫笋)。以诗词写紫笋,印象比较深的,有两个人。一人是元人冯子振,写道:“一枪旗,紫笋灵芽,摘得和烟和雨。”(《鹦鹉曲·顾渚紫笋》)从其描述,我们可以想见紫笋的形色,还有烟雨缭绕的生长环境,大致如今天的杭州灵隐寺的龙井。另一人是乡贤苏轼,他在《寄蔡子华》里讲,“想见青衣江畔路,白鱼紫笋不论钱”,第一次把“白鱼”“紫笋”并提,而且还提到家乡“青衣江畔”。东坡先生写此诗时,在杭州任上。杭州自然能常喝到名贵的“紫笋”,想来要吃上奇货可居的“白鱼”,也不是难事,为何先生却念念不忘家乡“青衣江畔”?原来是家乡的“白鱼紫笋”,稀松平常,“不论钱”!
关于此诗,是否可以作如下猜测:青衣江畔盛产“白鱼”和“紫笋”茶,质量的确不比江南的逊色。青衣江水特别好。“白鱼”出青衣,旁敲的“鱼”,侧击的是“水”,好水泡好茶。好是啥,“紫笋”啊。“白鱼紫笋”,言外之意,青衣江中水,青衣江畔茶,此水此茶,天作之合,堪比灵隐寺虎跑泉泡龙井。
今天的青衣江畔茗品,叫“雪芽”。“雪芽”乃“竹叶青”之极品,以芽之老嫩、形色美感区分上下等级。
正宗的“雪芽”,出自青衣江畔。那里茂林修竹,流泉飞瀑,森林覆盖达到七成以上,一年四季,气候宜人,春夏尤多雾霭。林下溪畔,种茶人家自然结成村落。得此天时地利,当地的“竹叶青”色如春雪,形如竹叶,为“论道”极品。
既是名茶,其种、采、制、艺诸般功夫,便十分讲究。生长时,不得施以化肥农药,确保其绿色品质。采摘条件又极其挑剔。清明前后三五天,选雨后初霁时,轻采茶之嫩芽,即时制作。其制法颇为古朴精制。先取铁锅一口,以微柴火去青。再利用锅里余热,用手碚、摔、拍、筛、挤、压,致茶上毫成形。其中动作,若燕飞,若鱼游,灵巧多变,难名其状。
冲泡也极其讲究。碗要用白瓷碗,水要用青衣江两岸山泉。取白瓷茶碗,以泉烹之。须臾,便见水里茶针悬垂,雀嘴微开,宛若修竹新篁,久旱逢雨,煞是可爱。小啜一口,一缕山野清香,自远而近,浸人心脾。仿佛左右两腋,真有习习风生。冲泡此茶,城里人所用各种所谓的矿泉水,再贵也不可取,得用新鲜山泉。否则,其形色味皆相去甚远,徒有“雪芽”的虚名了。
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吾乡两江,岷水青衣。“锦水(岷江)细不见,蛮江(青衣江)清可怜。”(苏轼《初发嘉州》)东坡先生之于乡土的情绪,溢于言表。青衣渔火,绿茶蔬果。岷水清明,圣比玻璃。若说“共饮玻璃江”是穿越时空的诗意夸张,那么“白鱼紫笋不论钱”,不仅是东坡先生的诗意渲染,也是对家乡风物实实在在的叙述。这样的叙述,直到千年之后的今天,我们也能感受到其鲜活生气,娓娓道来,迎面扑鼻。
作者简介
沈荣均,中国作协会员,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,思想及文艺史随笔作家。发表诗歌、散文、文学评论一百余万字,著有散文随笔集《天青色等烟雨》《倾城的土著》《斑色如陶》等。获冰心散文奖、孙犁文学奖散文奖、四川散文奖等。
来源:中国环境报